解德渤 张阳婕 | 学术动员:理解中国大学学术治理的新视角

发布时间:2024-01-20 15:46:11


解德渤,大连理工大学副教授,博士

张阳婕,大连理工大学硕士生

摘  要:理解中国大学学术治理是解释学术产量剧增、推动学术治理现代化的认识起点。目前,学术界对集中于学术治理过程的“学术锦标赛制”和“学术发包制”以及着眼于宏观制度架构的“学术单位制”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理论探讨,但对存在于学术治理前期的“学术动员”关注不足。学术动员通常是动员主体通过项目设立、政策发布、指标下放、利益诱导、宣传鼓动、榜样示范等手段,借助“自上而下”的行政体系促使动员客体达到观念上的服从、认同乃至内化,从而调动客体积极性使其被动或主动地响应并参与到学术事务之中。在治理语境下,学术动员具有三重意蕴——作为治理工具的学术动员、作为治理实践的学术动员和作为治理制度的学术动员。基于动员规模与动员方式,学术动员可划分为大规模刚性动员、局部性刚性动员、局部性柔性动员和大规模柔性动员4种理想类型。它们既有各自特定的适用范围,又相辅相成,共同作用于学术治理实践。在实践层面,当前学术动员已形成一套完整的上下互动、纵横交错的多层级动员机制,尤其是以行政力量为依托的“动员目标—组织建设—动员执行—检查验收”的动员链条成为其显性的运行机制,“接受动员—目标拆解—再动员”的动员链条是隐形的衔接机制。从制度更迭角度看,学术动员1.0版本是作为“运动型治理”的表现形式而存在,属于非常规治理模式;2.0版本是非常规治理的常规化,如今治理疲软现象时有发生,故而从“结果导向”到“以人为本”的实践转向可能是学术动员的3.0版本。


关键词:学术动员;学术治理;治理模式;中国特色



一、问题提出




自2004年开始,我国科研成果产出数量堪称“爆炸式增长”,呈现出“世界科研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观”。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近20年来中国学术成果激动人心的增长?不少研究者试图对该现象背后的支配逻辑加以解析:第一种观点是“学术锦标赛制”,这是一种比较流行的解释。第二种观点是“项目制”或“学术发包制”,如熊进、李立国、解德渤、曹妍等学者主要使用“发包—抓包”的关系,解释了不同行动者如何展开“自上而下”的纵向互动机制。第三种观点是“学术单位制”。但在“学术单位制”的宏观制度架构之下,与“学术发包制”和“学术锦标赛制”一并发挥作用的还有其他制度安排吗?

2015年“双一流”政策发布以来,各高校的学科建设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科研项目申报、学术成果评奖、“帽子人才”申请等活动均展现出一副“人人参与”的火热景象。这种愈演愈烈的现象背后除了“学术锦标赛制”“学术发包制”“学术单位制”之外,还有一种重要的实践机制——“学术动员”在发挥着直接作用。每一位身处大学之中的教师都有直接体验,大学、学部、学院等经常开展动员大会以调动组织、群体或个人的参与积极性,这与“战前动员”可谓异曲同工。因此,我们可以借助“学术动员”这一新概念来描绘集中于学术治理前期复杂的动员场景,给出我国学术治理呈现繁荣之景的另一种解释,继而为理解并完善中国大学学术治理提供新视角、新思路。


二、学术动员的概念提出




动员首先源自军事领域,即紧急状态下的军事动员,后来在政治领域、社会领域都有着广泛应用,从而衍化出政治动员、社会动员的实践形式。当动员实践进入学术领域,就会涌现出大量的学术动员现象。通过对我国大学学术动员现象的简单勾勒,我们可以发现学术动员与军事动员、政治动员、社会动员的区别所在。在此基础上,学术动员的概念版图愈加清晰,即“作为治理工具的学术动员”“作为治理实践的学术动员”和“作为治理制度的学术动员”三重意蕴相互联结、缺一不可。

(一)对学术动员的简单勾勒

如果把“学术动员”视作一幅画卷,它应该是一幅水墨画,我们需要对其进行简单勾勒。这幅画既有“着墨”之处,也有“留白”地方,其中“着墨”之处是大家容易观察到的,往往以动员大会的形式表征出来。除了动员大会的“着墨”之处,容易被忽视的“留白”也是在学术动员画卷中需要解读的元素。概言之,学术动员通常是动员主体通过项目设立、政策发布、指标下放、利益诱导、宣传鼓动、榜样示范等手段,借助“自上而下”的行政体系促使动员客体达到观念上的服从、认同乃至内化,从而调动客体积极性使其被动或主动地响应并参与到学术事务之中。

(二)学术动员与其他动员形式的区别

学术动员与军事动员、政治动员、社会动员具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我们需要格外关注几种动员形式在动员主体、动员客体、主客体关系、动员手段以及动员目的等维度上的区别,如下图所示,以更全面、更深刻地凸显学术动员的特殊性。


(三)学术动员的三重意蕴

学术界关于“动员”形成了3种学说:工具说、实践说与制度说。其中,“工具说”强调动员是治理主体使用的一种治理工具或手段;“实践说”主张动员是治理主体发动人们积极参与其中的具体活动;“制度说”认为动员是以科层制为核心的常规治理失效之时的一种替代机制——“运动型治理”。当我们把动员置于学术治理场景,学术动员就获得了“作为治理工具的学术动员”“作为治理实践的学术动员”和“作为治理制度的学术动员”三重意蕴。学术动员首先是一种治理工具,然后是一种治理实践,在根本上是一种治理制度。工具是实践的手段,是制度的载体;实践是工具的运用,是制度的表征;制度是工具的靶向,是实践的尺度。三者层层深入、环环相扣,共同构成学术动员的概念版图。

“治理工具”是理解学术动员的第一道密钥,属于学术动员的基本意涵。“治理实践”是理解学术动员的第二道密钥,属于学术动员的具体表征。“治理制度”是理解学术动员的第三道密钥,即学术动员属于“运动型治理”的范畴,“从组织学角度来看,常规机制与动员机制是两个互为替代的治理机制,有内在的紧张和不兼容性”。



三、作为治理工具的学术动员:理想类型的分类



最能体现动员特征的2个维度是动员规模与动员方式。根据规模大小,学术动员分为大规模动员与局部性动员。根据方式差异,学术动员包括刚性动员与柔性动员。以马克斯·韦伯的“理想类型”为方法论指导,我们可以将学术动员抽象为4种类型,如下图所示。这种划分不仅有助于人们从理论层面洞察不同类型学术动员的特征,而且可以帮助实践者根据不同情景选择恰当的动员工具。

位于第一象限的是大规模刚性动员,即学术动员规模比较庞大、动员手段带有强制色彩。位于第二象限的是大规模柔性动员,即学术动员规模比较庞大,但动员手段更为温和。位于第三象限的是局部性柔性动员,即学术动员目标群体更加精准、动员方式更为温和。之所以针对该目标群体的动员手段较为温和,这可能与他们拥有较强的学术话语权有关,也可能因为有些学术任务具有弹性、非预期的特点。位于第四象限的是局部性刚性动员,即学术动员目标群体更加精准、动员方式比较强硬。

目前,治理主体习惯采用大规模刚性动员、局部性刚性动员的方式开展学术动员,过于依赖刚性动员治理工具。诚然,这种工具的应用在短期内可以提高学术产出、提升学术效率,但学术活动有别于其他活动,需要营造相应的宽松环境,长时间的刚性动员会使研究者疲于完成任务而难以潜心研究。因此,在选择治理工具之时,应注意刚性动员的副作用,适当增加柔性动员工具的使用比例。另外,动员工作并非一蹴而就,单一的动员工具作用有限,在复杂的动员场景中应结合实际选择多种工具进行优化组合,提升学术治理效能。



四、作为治理实践的学术动员:运行机制的剖析




学术动员的运行机理就是“关于如何进行学术动员才能得到有效响应”的基本原理。表面看来,学术动员是“动员主体—动员方式—动员客体”的显性运行机制,果真如此简单?在显性机制的背后,何种隐性机制在维持学术动员的多层级运转?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澄清。通过大量观察,我们可以初步绘制出学术动员运行机制的基本框架图,如下图所示。


(一)显性运行机制
动员主体与客体表征为上下层级之间的一种关系结构,即行政权力对学术事务的动员实践具有直接的驱动力,大致按照“动员目标——组织建设——动员执行——检查验收”的顺序渐次展开、环环相扣。


(二)隐性衔接机制
学术动员运行机制中的核心要件是导航系统、支持系统、操作系统、反馈系统以及联动系统,前四种是行政力量驱使的显性运行机制,后一种是角色转换型塑的隐性衔接机制,它们上下互动、纵横交错、相互嵌套,共同构成一套完整的多层级学术动员机制。需要注意的是,学术动员具有多层级性,在某种情境下的动员客体在另一种情境下可能就会转化为动员主体,学术动员的前一个完整结构与后一个完整结构之间的衔接机制在角色转换中悄然建立起来,大致形成“(原动员客体)接受动员—(新动员主体)目标拆解—(对新动员客体)再动员”的隐性衔接链条。



五、作为治理制度的学术动员:制度更迭的探讨




作为一种学术治理制度,学术动员与国家治理的整体制度环境是同频共振的。学术动员的制度更迭符合我国国家治理模式的演进历程——政治导向的国家治理模式、市场导向的国家治理模式、服务导向的国家治理模式,从而表现出相应的三个不同阶段的制度版本——以政治权威为基础的“运动型治理”、以经济激励为手段的“常规化治理”和以人文关怀为追求“人本化治理”。


六、结    语




“学术动员”与“学术锦标赛制”“学术发包制”“学术单位制”等一同构成了中国大学学术治理相对完整的解释框架。学术动员为我们理解并完善中国大学学术治理提供了新视角、新思路。学术动员是一种治理工具,还是一种治理实践,更是一种治理制度,内在意蕴丰富,值得深入挖掘。坦率地说,学术动员现象的产生并非偶然,它在学科评估、绩效评价、资源分配以及学术声誉等一整套学术评价制度的加持下,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我们对学术动员本身理应秉持中立态度,既不能盲目批判,也不能简单迎合。这是因为学术动员在我国大学学术治理情境中具有深厚的制度土壤与实践基础,许多问题还没有形成具有明确证据支持的结论,所以仍然需要理论工作者和实践工作者进行相关的理论解释和实践调查。比如说,“学术动员的制度根基何在”“学术动员如何降低成本、提高效益”“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学术动员”“学术动员如何能够在尊重学术规律的前提下发挥动员作用”。这些理论议题或实践问题都尚未得到完全解答,从而指明了未来进一步研究的可能方向。


图文来源 | 重庆高教研究(有部分删减)

校对审核 | 陈妮

图文编辑 | 周航、陈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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